鲁迅这里讲的是清朝帝王的统治术也是打着中国古训的旗号满口仁义的儒术。结果一部分臣民上了当,断了头。刘备在打江山的过程中用的也是“爱民如子”、“兄弟仁义”一套儒术,结果吕布、刘表、刘璋一个一个都上了当,或丢头颅或丢城池。鲁迅说这种利用祖宗成法的奥秘没有人来说明。其实,庄子早就道破这奥秘乃是一种诡术。庄子在《徐无鬼》篇第十二节说:“夫尧畜畜然仁,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善。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夫禽贪者器。是以一人之断制利天下,譬之犹一必见也。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庄子这里指出仁义包含着爱与利,可惜真正愿意付出的爱少,而通过仁义之名谋取“利”的则很多。因为,借仁义之名的行为,便造成虚伪(无诚),义旗本身也成为“禽贪者”的工具。庄子真是一针见血。在《三国演义》中,我们看到刘备对刘璋所讲的“义”,完全如庄子所言。
刘璋係益州牧,乃四川一方诸候,因面临曹操、张鲁的双重压力,加上自身禀性懦弱,早就想借重同宗兄弟刘备的力量,而当时他的属下大夫张松到北方曹营说项失败后到南方却受到刘备隆重款待,有感于知遇之恩,张松便献上蜀中地图,请刘备“长驱西指”,入主西川,他与法正、孟达等两位心腹契友可作内应。刘备听到张松的大计后,口头上虽说:“刘季玉与备同宗,若攻之,恐天下人唾骂。”嘴上还含着同宗之义,心里却高兴得不得了,也对张松感激到极点,并向张松作了许诺:“青山不老,绿水长存,他日事成,必当厚报。”张松投靠刘备后返回四川便实施其计划,劝说刘璋请刘备相助,曰:“荆州刘皇叔,与主公同宗,仁慈宽厚,有长者风。赤壁鏖兵之战,操闻之而胆裂,何况张鲁乎?主公何不遣使结好,使为外援,可以拒曹操、张鲁乎?”刘璋倒是老实,经张松一说就中计,连忙应允,曰:“吾亦有此心久矣”,并派张松推荐的法正孟达作为使者前往荆州请兵入川。倒是刘璋的幕僚黄权、王累等一眼看清事态的严重而全力阻隢,尤其是王累,他更是直截了当地撕下刘备的面具:“……刘备入川,乃心腹大患。况刘备世之枭雄,先事曹操,便思谋害;后从孙权,便夺荆州。心术如此,安可同处乎?”王累说的是实话,刘备口里讲的是“义”,心里却是“术”。但刘璋不听,仍然相信刘备同宗之义的真实,驳王累道:“玄德是我同宗,他安肯夺我基业?”并立即令法正带上他的书信前住荆州。书信言词殷切,完全相信刘备係“真仁义”:
“……璋闻‘吉凶相救,患难相扶’,朋友当然,况宗族乎?今张鲁在北,旦夕兴兵,侵犯璋界,甚不自安。……倘念同宗之情,全手足之义,即日兴师,剿灭狂寇,永为唇齿,自有重酬”。此后,刘备便率军入川,步步为营,开始时刘备还带仁义面具。到了摊牌时刻便翻脸不认人,借钱粮军马不足而发难:“吾为汝御敌,费力劳心,汝今积财吝赏,何以使士卒効命乎?”有了借口,便採纳庞统之计,开始图谋成都,后又因张松暴露事件,与刘璋决裂,便大举进军攻下涪关,直逼成都。所谓“手足之义”也全埋葬于惨烈的腥风血雨之中。在庆功的宴会上,庞统和刘备两人都喝得醉醺醺,酒后吐真言,他们两人有这麽一段对话:
玄德酒酣,顾庞统曰:“今日之会,可为乐乎?”庞统曰:“伐人之国,而以为乐,非仁者之兵也。”玄德曰:“吾闻昔日武王伐纣,作乐象功,此亦非仁者之兵欤?汝言何不合道理,可速退。”(第六十二回)
庞统说的是真话,伐人之国,非仁义之师;佔了便宜还要庆功作乐,非仁义之举,这恰恰打中了刘备的痛处。刘备满口仁义,可是,吃掉刘璋却大背同宗之仁、兄弟之义,这种不仁不义的背叛行为偏偏被自己的军师说破,这哪能受得了。他除了把自己比作武王伐纣的仁义之师以自慰之外,就是一反温柔敦厚的脾气,竟把庞统赶出宴席。按照老子在《道德经》中所言,兵者乃不祥之器,如果不得不用兵,而且取得胜利,也不应当高兴庆功作乐,而应当以丧礼的形式悲哀地面对,这才算是仁义之师,但刘备不是这样,一打下涪关这一战略要地,就设宴劳军,乐得酩酊大醉。庞统在酒后无意中撕下刘备的“仁义”面具,不能不使刘备作出强烈反应。
整个征西歼灭刘璋的过程,可以看到庄子所说的“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乃是真理。刘备的仁义,也只是以仁义之名谋取霸业之实。庄子所说的“无诚”二字,放到刘备身上极为贴切。刘璋把无诚当有诚,上的正是刘备柔术、仁术的大当。说曹操是不仁不义之“贼”,而刘备征西的仁义何在?说是“贼天下”太重了些,但说他的仁义不过是一种诡术,一种掩盖霸业野心的权谋,绝不过份。我们说《三国演义》是一部权术的大全,正是它不仅包括刚性的露骨的曹操式的法术,也包括柔性的伪善的刘备式的儒术。
《三国演义》第四十一回、四十二回载,赵云“单骑救主”,最后的结局是九死一生地冲出曹军重围救出阿斗。但在赵云见到刘备的那一时刻,却发生了这样让人意外的故事,书中写道:
云下马伏地而泣,玄德亦泣。云喘息而言曰:“赵云之罪,万死犹轻。糜夫人身突重围,赖主公洪福,幸而得脱。适来公子尚在怀中啼哭,此一令不见动静,多是不能保也。”遂解视之,原来阿斗正睡着未醒。云喜曰:“幸得公子无恙。”双手递与玄德。玄德接过,掷之于地曰:“为汝这孺子,几损我一员大将!”赵云忙向地下抱起阿斗,泣拜曰:“云虽肝脑涂地,不能报也。”
在此生死存亡之际,赵云自然是忠勇可敬,但是糜夫人壮烈投井自杀也同样感天动地,而小婴儿虽然溷沌未凿,毕竟也穿越重重战火和死亡深渊,可是,在这样的时刻,刘备既没有为夫人的死亡而悲伤,也不问小生命是否存活,只顾讲一句骇人听闻的话和一个掷子于地的唐突行为,这不是为了笼络赵云的心是什麽?爱才之心本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以掩盖爱子之心来突现爱才之心则是一种心机。这种连亲子之爱也拿来笼络人心的游戏,正是权术的极致游戏。
曹操在与刘备“煮酒论英雄”时说:“夫英雄者,胸有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也”,而且认为,刘备所列举的袁术、袁绍、孙策、刘表、刘璋、张鲁之流皆是徒有虚名,唯有他和刘备也是真的英雄:“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这一判断固然把刘备吓得双手发抖,但毕竟道破一种真实,即刘备确实“有包藏宇宙之机”,这就是野心的心机。刘备与曹操在行为模式上虽有儒、法之别,但在“包藏宇宙之机”这一点上却是相同的。掷阿斗于地,不过是“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的一种内心信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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