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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陶渊明入世思想询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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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23 15: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陶渊明本没打算做隐士,也没有真正心甘情愿地做过隐士。他的作品昭示人们,他也像成千上万个普通的士子一样,有着较强的入世意识。不同的是,多数人功名不就便“迹卑甘汩没”(罗隐《大梁见乔羽》),成了俗人;而渊明艰难抉择,痛苦砺练,硬是带着“一肚皮的不合时宜”被社会活活逼成了隐士。长期以来,人们看到最多的是他的“隐”,却有意无意地忽视了他的“入”,殊不知,陶渊明是在当时特殊的社会环境里以出世的形式实践了自己入世的人生内容,其入世思想是晰然可辨的。
一、渊明自幼心怀大志,并以正统儒学所提倡的“兼善”为己任
       渊明曾经有着显赫的家世。曾祖父陶侃是晋朝的开国元勋,东征西讨,御军四十余年,督八州军事,兼二州刺史,生封长沙公,死赠大司马;祖父陶茂官武昌太守,清廉刚正,政声远播;据说渊明之父也曾做过安城太守;渊明之母是征西大将军桓温的长史孟嘉的第四个女儿。至渊明时,家道中落,“居无仆妾,井臼弗任,藜菽不给”(颜延之《陶徵士诔》),但这种家族的荣耀一直珍藏在渊明心中。更何况晋朝门第之风盛行,穷困潦倒的渊明每每提及祖上的功业自然激动不已。家母的训教,更使他潜心经史,“进德修业”,以望有成。然而,他的求仕之路并非一帆风顺,四十岁的渊明曾在《荣木并序》中感叹:“日月推迁,已复九夏;总角闻道,白首无成!”年轻时潜心儒道,头发白了,仍不见成功,这种焦虑是可以理解的。但他不轻言放弃。他在经历了无数次焦灼、痛苦之后,仍是充满了自信:“先师遗训,余岂之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这种功名意识的强烈是让人感动的。儒家的入世意识已经融进了他的血液,使他不畏艰难险阻,苦苦求索。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之前,渊明已有两次入仕,时间均不长便自请解职。面对挫折,他还想再求一搏。这年六月,渊明又只身赴京口,做了镇军将军刘裕府上的参军。然而“会有四方之事”(《归去来兮辞并序》),刘裕正提领义军讨伐称帝的桓玄,不足一年,渊明又返归故里。他依然难以彻底斩断功名之思,即使在他幽居南亩、自食其力以后,还在《杂诗十二首》其五中述说自己壮志难酬的悔恨、忧虑:
       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气力渐衰损,转觉日不如。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前涂当几许?未知止泊处。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
       前途何在?定居哪里?虽是“气力渐衰损”,也难忘当年“猛志”!失意、困惑、希望交织在一起。“矧伊愁苦缠”(《岁暮和张常侍》)、“猖狂独长悲”(《和胡西曹示顾贼曹》)、“眷眷往昔时,忆此断人肠”(《杂诗十二首》其三),你能想到这些悲凉慷慨的诗句是出自一位隐士之口吗?这内容、这情调、这求而不得的壮士之吼与那种浑身充满了静穆的世外高人简直是格格不入!
       渊明虽时常受着痛苦的折磨,却又不甘沉寂。他以“惜寸阴”而自警,并为自己虚度光阴而惊惧不安,甚至在他的晚年还牢记孔子遗训,发出“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的高亢之声!
       世事纷纭,壮志难酬;有心用世,却又不为世人所用。五十岁时,他吟道:“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杂诗十二首》其二)五十二岁时,他怅然而赋:“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行行向不惑,淹留遂无成。”(《饮酒二十首》其十六)即使在他去世前两个月所写的《自祭文》中,仍然说“惟此百年,夫人爱之,惧彼无成,愒日惜时”。这里的“人”恐怕不仅是泛指,也包括他陶渊明自己。
       渊明一生都未忘怀自己的志向,并为这种志向的不能实现而耿耿于怀。试想一个田园高卧、不问世事的隐士能有这种刻骨铭心的成就意识吗?实是渊明乃欲有为而不可能者(《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才只好托于诗赋、寄予吟咏罢了。
二、为官时恭谨认真,不辞劳苦
       渊明的为官生涯不长。他二十九岁入仕,任江州祭酒,没几天便辞职了。三十五岁,任职于州府,一年左右,生母去世,只好辞官奔丧回柴桑老家。元兴三年(404)六月,不惑之年的渊明受辟赴京口做镇军府参军,次年三、四月间离职而去。八月,任彭绎令;十一月,他同父异母的妹妹病逝,又弃官奔丧。彭泽去职,是渊明第四次辞归,也是最后一次。从此以后,他再未涉足官场。他全部的官场生活,加起来也没有几年,但我们仍能从他留下的诗文中看出他为官的风貌。《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其二“自古叹行役,我今始知之;山川一何旷,巽坎难与期”是写自己为公务而奔波的体会,反映出公差的艰辛;《杂诗十二首》其十“岁月有常御,我来淹已弥;慷慨忆绸缪,此情久已离”让人知道,为官的渊明不仅仅是“遥遥从羈役”,有时还在为国事忧虑,“慷慷忆绸惆”不就可以看到他做官时的政治热情吗?《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较为完整地记述了他归乡探亲假满后重赴江陵任所时的所见所感,尽管全诗反映的是较为明确的归隐意识,但我们仍能从中间的部分诗句里看到渊明对公务的专注和热情:
       叩枻新秋月,临流别友生。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昭昭天宇阔,皛皛川上行。情役不遑寐,中宵尚孤征。
       公务在身,渊明无暇休息,夜深了,还在拼命赶路。一个小小的荆州从事,官职卑微,奉禄贫薄,但渊明依然辛苦奔波,本分任职。的确,无论是《晋书》还是《宋书》都没有渊明政绩的记录。原因很简单,人微权轻的渊明不可能有条件实施自己的政治主张,他只能把它写进《桃花源记并诗》里自赏自乐。再加上任职时间极短,无法真正有所作为。但是,渊明在其位,行其事,他为官时的态度还是极为认真的,虽然“和尚”做得不长,他还是撞了该撞的“钟”,而且撞得有声有色。
三、对古代圣贤及清官廉吏的称颂
       渊明对古代的贤明君主怀有由衷地敬意。东户季子是传说中的远古时代的太平君主,《淮南子·缪称》说“东户季主之世,道路不拾遗,耒耜余粮,宿诸亩首”,渊明在《戊申岁六月中遇火》里这样写道:
       仰想东户时,余粮宿中田。鼓腹无所思,朝起暮归眠。既已不遇兹,且遂灌我园。
       他感叹生不逢时,没有遇到这样的贤君治世。五十二岁前后,他创作了组诗《饮酒二十首并序》,在该组诗的最后一章中,他感叹说:“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在他去世前一年,又于《咏贫士七首》其三中表达对虞舜的追怀:“重华去我久,贫士世相寻。”
       对古代神话传说中的英雄,他也称颂有加。他歌颂夸父追日的壮举,肯定夸父“余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的伟大,指出夸父之功就是为民造福,嘉惠后人;他赞美精卫填海的雄心壮志和刑天争斗的宁死不屈,认为他们“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的行为是值得肯定的,并以此激励自己自强不息,发奋努力。
       值得注意的是,渊明对古代的清官廉吏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多次于诗中褒扬歌颂。《咏贫士七首》其五云:
       袁安困积雪,邈然不可干,阮公见钱入,即日弃其官,刍蒿有常温,采莒足朝餐。岂不实苦辛,所惧非饥寒。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至德冠邦闾,清节映西关
       袁安是西汉明帝时人,他为官清正廉洁,刚直不阿。据史料记载,他曾为冤狱者翻案,使上百户人家重新获得自由。时窦氏兄弟横行无忌,巧取豪夺,交结权贵,贪赃枉法,袁安不畏权势,上书弹劾,使窦氏爪牙贬官削秩者多达四十人。《汉书》赞曰:“袁公持重,诚单所奉;惟德不忘,延世承宠。”阮公也是一位为官清正的人物,有人向他行贿,他却洁身自好,为了自己不受玷污,竟挂冠而去,远离官场。渊明咏赞古代廉吏,除了表现自己睥睨世俗、穷且益坚的傲兀之志外,还另有寄托。晋、宋易代之际,“真风告逝,大伪斯兴,闾阎懈廉退之节,市朝驱易进之心”(《感士不遇赋并序》),社会上还有几个真正为国为民的官吏?世风败坏,人情浇薄;风烟四起,战乱不休;人祸天灾,百姓遭殃!渊明实是借颂扬古代廉吏来呼唤社会安宁,期盼为官者的清正!
       除此以外,像守节固穷的夷齐、忠心报国的屈原、修身保节的黔娄、不慕钱财的二疏、廉节自律的黄子廉等都使渊明称慕不已,引为楷模。他在《癸卯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中就曾深有感触地说:“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
       他不仅写作了大量的赞美古代圣君贤相、循吏诤臣的诗篇,对自己身边品行高洁的官吏他也同样给以较高的评价。一位姓丁的人来柴桑做县令,他体察民情,公正无私,渊明与他成了莫逆之交,并在《酬丁柴桑》中给以褒赏:“有客有客,爰来宦止。秉直司聪,于惠百里。餐胜如归,聆善若始。”
       儒家是极重视交朋结友的。孔子说“与善人居,如入兰芷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则与之化矣;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说苑·杂言》)渊明自幼得儒学涵养,更注重以德交友,以文会友,庞某任卫军将军谢晦的参军,虽身在官场,却为渊明的人格魅力所倾倒,愿与归耕田园的渊明交好,渊明也钦佩庞的品德。《答庞参军并序》真实记录了二人相交以德的友情:“伊余怀人,欣德孜孜。我有旨酒,与汝乐之。乃陈好言,乃著新诗。一日不见,如何不思!”
以“吾本幽居士”自称的渊明,绝不像某些人想象的那样遇到所有的官吏都现出白眼,那些品行高洁、为民造福的官吏,渊明还是乐于和他们交往的。
       从那些歌颂古贤与时贤的诗篇中不难看出渊明对官的理解与认识。他希望所有治民之官都要以国事为重,以民事为先,不应该损公肥私,贪赃枉法,不应该追逐名利,尸位素餐。他看重为官之人的德,并把它作为评价官吏的重要标准,而他每一次对清官循吏的赞美又无不包含着对庸官俗吏的不满,这不恰恰反映出他希望国泰民安、政通吏清的热切情怀吗?
四、抨击现实社会的种种黑暗,关心时政,爱国情切
       把渊明看作一个高卧林下、餐霞饮露的世外超人,那是一种误会。渊明关注社会。他睁大了双眼,站在寂静的田园内,透过蓬门竹篱审视着社会的动荡、纷争,于微醺的时刻从乱插着箭杆与野菊的背囊中抽出一枝枝箭来,射向他认定的目标。甚至可以认为,渊明不放过一个抨击社会的机会。他认为官场险恶,人心叵测,尽管大权在握时颐指气使,耀武扬威,稍有疏忽就会鸡飞蛋打,身败名裂,所以他向世人发出了“驷马无贳患,贫贱有交娱”(《赠羊长史并序》)的劝告,并不厌其烦地描绘田园生活的美好来反衬官场的龌龊。他愤怒斥责那些追逐名利的达官显贵不学无术,满腹草莽,“六籍无一亲”却“终日驰车走”(《饮酒二十首并序》其二十),忙着通关节,拉关系,买官、跑官,却又不知羞耻,招摇撞骗,欺世盗名!渊明愤而执问:“持此欲何成?”并为这些竞进贪婪之徒下了“亦复可怜伤”的结论。他在目睹了许许多多的权诈、杀戮之后,果断地与当政者彻底决裂:“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已;既轩冕之非荣,岂縕袍之为耻?诚谬会以取拙,且欣然而归止;拥孤襟以毕岁,谢良价于朝市。”(《感士不遇赋并序》)这是他的庄严宣告,也是向社会做出的真诚表白!“宠非已荣,涅岂吾缁”(《自祭文》),他不仅没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反为生在这样一个恶浊的社会而能洁身自好而充满自豪。可贵的是,归隐后的渊明,依然没有放下批判的武器,继续鞭挞这个社会的罪恶。他在《读〈山海经〉十三首》其十二中甚至借屈原忠君爱国反遭楚王流放的史实痛斥当政者忠奸莫辨,谄害贤良,把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了最高统治者。他盼望真正的太阳出来,照彻人间,驱尽人间的全部黑暗!
       越是对这个社会进行不停地指斥、遣责,越证明渊明还与它有着割舍不开的情感,越说明渊明尚没有对它彻底绝望。
       义熙十二年(416)八月,晋中外大都督刘裕统率大军北征后秦。北伐军收洛阳,入长安,俘获了后秦君主姚泓,眼看长期分裂的华夏河山又将归于一统,收复故土的夙愿即将变成现实,渊明自然兴奋不已,他在《赠羊长史并序》中写道:“九域甫已一,逝将理舟舆。闻君当先迈,负疴不获俱。”然而渊明是有着敏锐的政治眼光的,他一方面为国家即将走向统一而兴奋,另一方面又为刘裕军政大权在握而忧心忡忡。果然,国家统一未成,刘裕却于四年后以宋代晋,将一百五十六年的晋王朝画上了个血腥的句号。渊明在《拟古九首》其九中作了沉痛的分析:
       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沦海。春蚕既无食,寒衣欲谁待?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
       清人郑文焯《陶集郑批录》云:“陶公此作寓意典据,自然分明,盖溯想皇晋建国之初兆,而俯仰古今,而发桑田碧海之叹耳。”其实,渊明哪里只是“发叹”,他是为朝乏弼士而忧愤,为晋祚之终而痛惜,为“误国之人、误国之政所由来已久”(黄文焕《陶诗析义》)而悻悻不平!写此诗的第二年,已退位的晋恭帝司马德文被宋武帝刘裕以被褥闷杀,白发萧萧的渊明愤然提笔写了毕生最长的两首五言诗之一的《述酒  仪狄造,杜康润色之》,抒发了心中不可压抑的愤怒!
五、赞美祖宗功业,期盼子女有所作为
       不管是短暂的为官之日,还是长时间的归隐之时,每当提起祖上的功业,渊明总是兴奋不已。他像其他普通人一样,为自己有声名显赫的先祖而感到由衷自豪。义熙元年(405),承袭了陶侃长沙郡公封号的五世孙陶延寿因公途经寻阳,作为陶侃别枝四代孙的渊明会唔了这位本家晚辈。他在《赠长沙公并序》中激情满怀地赞美先祖创立的一代伟业及他高洁如玉的品质。据《晋书·陶侃传》载,陶侃一生处事极为谨慎小心,既有显赫的军功,又有突出的政绩,他在纷争动荡的当时,从一个小小的县吏升到太尉,没有过人的才智是绝不可能的。侃至晚年,重权在握,却更加谨慎小心,“於穆令族,允构斯堂。谐气冬暄,映怀圭璋。爰采春华,载警秋霜。我曰钦哉,实宗之光”这种颂扬的确是发自渊明内心深处。长子陶俨十四岁将要步入“成童”时,渊明怀着莫大的期望写了《命子》。这首诗长达八十句,是渊明四言体中篇幅最长的一首。他在诗中追叙了陶氏一族从帝尧至晋的发展史,尤其对西周时的陶叔、西汉高祖时的愍侯陶舍、孝景时的开封侯丞相陶青、晋时的长沙公陶侃、武昌太守陶茂等无不大书特书,赞颂有加,并对自己的功业无成表示出很深的愧疚,“嗟余寡陋,瞻望弗及;顾瞻华鬓,负影只立”,愧疚加杂着酸楚,绝不是装模作样的泛泛自谦。祖上的功业怎么可能让一个自幼便心怀济苍生、复故土远大志向的渊明心如止水、甘老林下呢?如果说渊明对自己祖上事迹的叙述偏于功业上的褒扬的话,他对外祖父孟嘉的记述则重在其精神品格的称赞。渊明八岁丧父,他的情操、学问的养成毫无疑问是母亲的心力所致。渊明之母排行第四,她的父亲曾任征西大将军桓温的长史。孟嘉去世三十一年后渊明才出生,但他从自己母亲的口中得知了外祖父的很多事,特别是孟嘉的性情、风度尤使渊明钦佩不已。家母去世后,渊明搜集素材,虔诚地撰写了《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既作为对母亲的纪念,更是为孟嘉留下宝贵的史料。渊明在传记中生动描述了孟嘉的门第、人品、交往及得到的恩宠,对其身在官场而清操自守的人品给予高度评价。渊明在传记的最后评论说:
       孔子称:“进德修业,以及时也。”君清蹈衡门,则令闻孔昭;振缨公朝,则德音允集。道悠运促,不终远业,惜哉!
       修德立业,是孔子所提倡的,也是渊明所信奉的,在他为自己外祖父未能充分施展自己的才能、成就更大功名的感慨里就没有渊明对自身状况的叹惋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每一个士子所追求的人生目标,渊明自然也不能例外。
       渊明在赞扬先辈功业的同时,对自己的子女寄予了深切的希望。他在《命子》中写道:
       名汝曰俨,字汝求思。温恭朝夕,念兹在兹。尚想孔伋,庶其企而。
       这几句话是耐人寻味的。渊明引用儒家典籍《礼记·曲礼》中的话为长子起名字。《曲礼》云:“毋不敬,俨若思。”他便为儿子取名叫“俨”、字“求思”。孔子的孙子名伋、字子思,据说子思继承了孔子的儒学,并在很多方面发扬光大,他的成就远远超过其父孔鲤,亚圣孟子便是子思的弟子。渊明盼望陶俨能向子思一样有大的作为,在很多方面超过自己,所以诗的最后渊明对陶俨提出了殷切希望:“夙兴夜寐,愿尔斯才!”
       然而,陶俨到底未能成才。不仅陶俨未成才,渊明后来与续妻翟氏所生的四个儿子皆与渊明所期望的相去甚远,无可奈何的渊明只有在《责子》中表达自己的失望与惆怅:
       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在这首诗里,哪里还有一点隐士情怀?有的只是普通人望子成龙而未得的焦虑不安,有的只是一位普通家长对儿子不求上进的责备和训诫,有的只是一名普通父亲深厚而率真的舔犊之情!“丈夫虽有志,固为儿女忧”(《咏贫士七首》其七),渊明借古代高士黄子廉之妻的话表明了自己作为平常人对待儿女们应负的责任。这些,能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隐士可能产生的行为心理吗?
六、对佛、道、玄学的批判
       晋、宋之际,佛、道、玄思想泛滥。佛教的净土宗宣扬精神不灭,认为人的肉体虽然死亡了但灵魂却可以永存,今生难修,可修来世。当时的名僧慧远就曾作《形尽神不灭论》、《佛影铭》,大力宣扬他的“佛理”,并于义熙十年(414)在庐山东林寺集一百二十三人结白莲社,共同研习佛学,而流布于贵族阶层的五斗米道倡导采药炼丹,养生延年。玄学则杂和儒道,辨乎有无,理论上虽不无可取之处,而实际上为权贵高谈玄理、不务实际、纵情享乐提供了理论支持。晋、宋易代之际,战乱频繁,上层权贵争夺杀戮,朝不保夕,下层百姓苦难深重,生计无着,在这种背景下的佛、道、玄更多的表现出的是它们消极的一面。渊明对佛、道、玄学的批判主要集中在人生这个大主题上。渊明从不相信佛教的所谓“来世”说。慧远与渊明本有交往,白莲社成立时,慧远曾邀渊明入社,渊明“攒眉而去”,而白莲社的中坚人物之一、曾为白莲社起草《同誓文》的刘程之曾一度是渊明的至交,当程之三番五次邀渊明上庐山时,也被渊明婉拒。渊明屡陈“去去百年外,身名同翳如”(《和刘柴桑》)、“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不?”(《酬刘柴桑》),明确表达出对佛门长生之说的不认可。在渊明看来,人间万物,有生必有死,自然规律是谁都无法改变的,他的《形影神并序》三首便是这种思想的集中体现,而该诗的小序则明确告诉人们,他的诗就是想让那些“好事君子”都能“共取其心”,明白这个道理。“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适见在世中,奄去靡归期。”(《形赠影》),又何必苦苦追寻什么长生不老,又何必将满腹希望寄托于根本不存在的来世呢?“世短意常多,斯人乐久生”(《九日闲居》),对人们盼望长寿,渊明以为是可以理解的,但佛、道那一套骗人的把戏,他则极为反感,所以他毫不留情地揭去行骗者的面具,一针见血地宣告:“老少同一死”(《神释》)、“身没名亦尽”(《影答形》),极理性地劝告那些痴迷长生的佛、道之徒:“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归园田居五首》其四)
       谈论人生,是晋、宋时期玄学的主题之一,而渊明对人生的见解,大多是在批判佛、道、玄学的消极思想的同时提出的。对“死亡”这个人生中的最大问题,渊明的态度是旷达的,甚至可以说是潇洒的。且看渊明的生死观: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神释》)
       既来孰不去,人理固有终。(《五月旦作和戴主簿》)
    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连雨独饮》)
    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
    形迹凭化往,灵府长独闲。(《戊申岁六月中遇火》)
    死去何所知,称心固为好。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饮酒二十首并序》其十一)
    百年归丘垄,用此空名道。(《杂诗十二首》其四)
    家为逆旅舍,我如当去客。去去欲何之,南山有旧宅。(《杂诗十二首》其七)
    天地赋命,生必有死,自古圣贤,谁能独免?(《与子俨疏》)
       晋、宋时代,能将生死看得如此平谈的又有几人呢?王羲之超俗、豁达,是东渡后与谢安齐名的有雅量的人物,不也有“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的感叹吗?当众多纡青拖紫之辈忧忧于名利无多、惶惶于人生太短之时,渊明却能视人生如寄客,看死亡如归家,非是悟透了人生真谛的智者,孰能若是?渊明的生死观使昭明太子非常欣赏,他在《陶渊明集序》中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渊明的这些诗,不仅是给追逐名利的人开出的一济清凉药,更是对泛滥一时的佛、道,玄学的有力抨击。
       自古以来,人们病中不谈死。旷达的渊明却能在大病不起之时,一本正经地正经地写了《拟挽歌辞三首》,细致描写了自己死亡、埋葬的整个过程,一如须发飘飘的老人讲着流传了几千年的故事,不慌不忙、不紧不慢。赢得历代人们对它赞扬的,不仅是诗的艺术水平,更是诗句所体现出的那种坦然精神。祁宽曾将它与孔子《曳杖歌》、曾子《易箦言》相提并论。的确,古代圣贤哪怕通达如老、庄,还没谁能在自己活着的时候从死者的角度来设想死后的种种情形,加以描写,渊明不仅想了而且写了,甚至还写得那样生动、形象、传神,以至于使后代的很多学者误以为它真是渊明的绝笔。单从这一点看,真是连孔丘等人也无法与他相比了。渊明充满了唯物色彩的生死观,不仅启范缜之思,更重要的是向晋、宋乌烟瘴气的思想园囿吹入了一股清新的风,其现实意义是不言而喻的。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评论渊明说:“他于世事也并没有遗忘和冷淡,……陶潜总不能超于尘世,而且,于朝政还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这是他诗文中时时提起的。”(《鲁迅全集》第三卷第516页)鲁迅以他犀利的目光早就洞悉了渊明的入世情怀。
       做隐士绝非渊明的初衷。然而生于晋、宋之际,不做隐士又能怎样?渊明在《感士不遇赋并序》中说:
       世流浪而随徂,物群分以相形。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彼达人之善觉,乃逃禄而归耕。
       这个归隐原因的说明够真切、明了的了。孔子云:“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自身不保,何以事为?渊明只好隐遁山林。但渊明毕竟是渊明,他与那些自命清高、崇尚空谈的隐士不一样,更与“缨情于好爵”的周颙之辈不可同日而语。
       他身在田园却心系时政,每一场时局变动都会在他心中激起无法平静的波澜,那眺望南山的不仅是一双骚人的慧目,也是一双忧戚的眼睛,因为他的心中珍藏着一个济苍生、复故土的浸透着酒香、粘附着菊香的梦。
       他躬耕垄亩,依时农桑,彻底摈弃了俗士腐儒的耻于农耕,以自己的劳作养活自己、养活全家。他一手拿锄、一手拿笔,收获了菽麦、收获了文章,更收获了中国封建社会读书人真正意义上的自尊,为儒门解出了孔子不愿解也不能解的“樊迟命题”。
       他洁身自好,穷且不易其志。不为利禄所动,不向权贵低眉,以沉默、以索居、以一颗纯正朴实的心固守着精神的一方净土,绝不肯曲顺苟合、违己矫厉。
       清人施补华《岘傭说诗》云:“陶公诗,一往真气,自胸中流出,字字淡雅,字字沉痛,盖系心君国,不异《离骚》,特变其面目耳。”即使变了面目,也遮掩不住情怀的热切,渊明不正是以“变其面目”的出世形式,实践了系心君国的入世的人生内容吗?

                                                                                                                      2002年2月3日夜改讫于听风阁
参考文献
(1)王瑶. 陶渊明集. 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
(2)郭维森,包景诚. 陶渊明集全译. 贵州: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
(3)唐,房玄龄等.  晋书. 北京:中华书局,1974.
(4)梁,沈约. 宋书. 北京:中华书局,1974.
(5)鲁迅全集.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6)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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