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旨填词柳三 发表于 2014-12-29 21:10

细腻入微的林黛玉听曲

《红楼梦》很善于利用中国古典戏曲来刻画人物的心理,向读者展示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小说第二十三回“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便是非常突出的一例。
这个片断重在刻画林黛玉的心理变化,写得具体、细腻而又自然,并且步步深入,令人百看不厌,常看常新,深刻地感动了历代读者,使人不免要为林黛玉一洒同情之泪。
书中写到黛玉因心情沉闷,欲回房中。偶然间她听到那梨香院里笛韵悠扬,歌声婉转,她知道那是十二个小女孩在演习戏文。黛玉平素本不大喜欢看戏文,但这时传来的《牡丹亭》中杜丽娘的两句唱此“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却一下吹进了她的耳边内。这无意间听到的两句唱词对林黛玉产生了强烈的吸引力,黛玉有意识地止步细听,当她又听到柳梦梅所唱的“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于是黛玉便进入了戏中的境界,不觉心动神摇。尤其是接下来黛玉又听到“幽闺自怜”等句唱词时,她便深深被打动了,只见她如醉如痴,站立不住,坐于石上,开始品味起这“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字的滋味来了。于是黛玉的思绪飞腾起来,一时间它想起了往日见古诗词上的崔涂的“水流花谢两无情”和李煜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句子来,同时又想起了《西厢记》中崔莺莺“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的唱词来。这些哀怨凄婉、缠绵悱恻的句子,此时此刻,全都涌上了黛玉的心头,使得本来因从小多病,又失去亲人的呵护,不得不寄寓外祖母家的她,不觉心痛神痴,心中哀伤,眼中落泪,悲恸万分。
如果着眼于艺术技巧,我们发现这一片断重在采用以退为进的手法,先抑后扬,层层转折,迂回前进,不断深入。
小说先写黛玉素来不喜欢听戏文,本来无心听戏文演唱,再到突然被演唱所吸引,不觉驻足聆听,再到被优美的唱词所感染,再到进入戏的境界中,再到她因此而想起平素她所接触到的有关慨叹流年似水、岁月难再的诗、词和戏文,最后终于悲苦哀戚,泪洒衣襟,如呆如痴。可谓阵阵涟漪,处处波澜,层层相扣,步步深入,让读者一步步地看到了这位多愁善感的失去了依靠、孤独无援的贵族小姐的内心世界。由黛玉听曲这一精彩片断,人们很容易联想起唐代大诗人韩愈的《听颖师弹琴》和白居易的《琵琶行》两首著名的诗篇来。韩愈的诗中写道:
   
    嗟余有两耳,未省听丝篁。自闻颖师弹,起坐在一旁。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颖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

诗在极写颖师琴曲的美妙境界之后,再写自己听到音乐后的感情变化,写得一波三折,真切自然,但是,韩愈是因为乐曲中的何种情感而被打动,诗中并没有也不可能描述出来,总是让感到缺乏具体深细的表现。再者这首诗所写还是停留在音乐的本身,并能因此联想到其他,就此而言,显然也逊色于黛玉听曲的描写。
白居易的《琵琶行》写听琵琶女的演奏,先写乐曲的惊人:“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移船相近邀想见,把酒回灯重开宴。千忽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诗人本来是送客江头,离别在即,极为悲伤。
谁料突然江面上传来美妙的琵琶声,使诗人为之一惊。一方面对琵琶女急急以求,一方面这位琵琶女却是缓缓以出,离别时的悲伤早已抛到九霄云外。接下再写乐曲的迷人:“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人们都被琵琶女这动人的乐曲迷住了,乃至于江面上众多的船只上都悄然无声,只有一轮秋月映在了江心。最后再写乐曲的感人:“听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当人们了解到了这位琵琶女的坎坷遭遇后,再听她的演奏,人们便被这如泣如诉的琵琶曲深深打动了,乃至于流下了滚滚的热泪,特别是那位江州司马,想起自己的迁谪之事,更是泪洒青衫。这与韩愈的《听颖师弹琴》相比,显得更具体,更生动,社会内容也更丰富了。但似乎仍不能与《红楼梦》相比。
《红楼梦》不仅非常细腻深入地描写了黛玉听曲的全过程,写了她被吸引、被感染的情形,而且也描写了细文勾起了她的种种联想,由戏曲而诗词,由《牡丹亭》而《西厢记》,由杜丽娘、柳梦梅、崔涂、李煜再到崔莺莺,这一切交织在一起,使她心潮翻滚,感慨万千,心痛神痴,泪下沾衣。这样的描写,既具体、细腻、又形象、深入,联想自然而又广泛,而这则是韩愈、白居易这两首诗所无法比似的。
黛玉听曲这一片断写得非常真实,非常自然,毫无娇柔造作之感,情节发展让人感到非常可信,人物形象因之让人感到更加可亲,同时也唤起了广大读者对黛玉的艰难孤危的处境的深切同情。黛玉父母双亡,失去依靠,孤苦伶仃,只得寄身外祖母家,因而最易产生愁苦哀怨之感。又因黛玉素来为人清高,目下无尘,惟恐别人小看了自己,于是她常常限于孤独无偶的境地。何况黛玉已认为宝玉是个知己,却又苦于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以使他们的爱情最终取得成功。同时,“金玉良缘”的阴影也在时时地捆扰着她,封建礼教时时向她逼近。已经来了一位佩带金锁的绝代佳人薛宝钗,不久又来了一位佩有金麒麟的风姿才情都不亚于宝钗的史湘云,这使黛玉都感到受到了威胁,这又加重了她的敏感和多疑。再者,黛玉已由孩提时代渐渐步入了青春岁月,而她听追求的一切,似乎都是那么遥远,那么渺茫。因此,当黛玉听到了这幽怨哀婉的戏文之后,就很容易引起强烈的共鸣,于是也就必然会心痛欲裂,肝肠寸断,潸然泪下。
同样是听戏文,如果换成宝钗,就决不回有这中情形。因为宝钗年仅有母亲和兄长的关怀,而且皇商的家庭也使她不必仰仗别人,虽住在贾府,并没有寄人篱下之感。何况她向来稳重和平,善于处理人际关系,深得贾府上下的人们的普遍好感,所以她绝对不会听到几句唱词就黯然伤神,凄然泣下。而黛玉决不会像宝钗那样吟出“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志得意满的诗局,只能感慨“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艰难处境。此刻,她是在贾母隆重地给宝钗过了十五岁生日,而自己被冷落,甚至被王熙凤寻开心地比成小戏子之后,再听到这充满哀婉凄楚的唱词,自然会产生种种联想,乃至于泪洒衣襟,通彻肝肠。由此可见,《红楼梦》中所写的是极为真实的,人们读来自然会有身临其境、目睹其景、耳听其声的感受,从而产生共鸣。
《红楼梦》是一部饱含诗情的悲剧,因此它打动了一代代的读者,使人们或痴或迷,获得了不尽的美的享受。清代刘鹗在《老残游记》自序中指出:“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泣,八大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泣于《西厢》,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这说明《红楼梦》充满着诗情,洋溢着悲剧的色彩。脂砚斋也说曹雪芹“成此书”,可谓“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红楼梦》之所以有强大的艺术感染力和艺术生命力,就在于小说中激荡着作者的一片深情,就在于小说中弥漫着悲剧的氛围。黛玉听曲这一片断之所以写得如此撼人心魄,令人永远不会忘记,就因为其中凝聚着感情的分量,蕴涵着悲剧的精神。这一片断恰似一首饱含血泪的抒情诗,感染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
和黛玉听曲的片断相近,《红楼梦》第三十五回还描写了黛玉因目送众人去怡红院探望宝玉而引起满脸愁苦的情景。黛玉立在花荫之下,远远地向怡红院望去,只见李纨、迎春、探春、惜春并各项人等,都进院去探望养伤的宝玉;过了一会儿,又见花花簇簇一群人走来,只见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周姨娘并丫鬟媳妇,也都进院去了。这一切已使黛玉想起有父母的人的好处来,早又流泪满面。不一会儿,又见宝钗、薛姨妈等人,也进院去了。这更使黛玉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震撼,于是她方慢慢地扶着紫鹃,回到潇湘馆来。一进院门口,只见满地竹影参差,苔痕浓浓,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的“幽僻处可有行人,点苍苔白露泠泠”两句来,因而感慨崔莺莺“诚为命薄人矣”。但是她转而又一想,崔莺莺虽命薄,身旁毕竟还有母亲和弟弟,而自己连这孀母弱弟也没有。她又想起了古人所云“佳人命薄”的话,但自己也并非什么佳人,为何命薄远胜崔莺莺呢?这一个片断借助古典戏,把黛玉孤单愁苦、触景生情的心理特征刻画得非常出色。如果小说不是恰到好处地借用《西厢记》,也决不会产生如此催人泪下的艺术感染力。
    不论是听曲,还是望人,黛玉都如此地触景生情,哀怨凄伤,除了她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担心有“金玉良缘”的无形威胁等,还因为在黛玉形象里,凝聚着中华文化的种种富于魅力的特征。邸瑞平先生在《红楼撷英》一书中认为林黛玉的形象是“禀承优秀传统文化而生”的,她指出:“如果没有我国悠久又优秀的文化传统,就不可能有曹雪芹,也就不会有林黛玉!”她在论述到黛玉听曲的片断时,又进一步指出:“也只有为中国传统文化哺育起来的林黛玉,才会有这样一次精神上的震动。我们从作者所写的黛玉那种极端不自由的压抑状态的曲折心理活动中,认识到封建宗法制度的罪恶,和那看不见又无往而不在的伦理道德的潜网!这些表面上看来十分朴素而又无比深刻的心理描写,让读者在纷华靡丽之中,看到那缕缕的血痕。这些心理内象的闪现,真是如流水一般,而曹雪芹居然能把迅速变化着的流体,固定在纸上!两百年来,只要我们一翻开书,就能听到那滔滔汩汩的声音!”说得很有道理。正因为黛玉形象禀承中国优秀传统文化而生,所以她才能因听曲,而联想到诗和词,才能因杜丽娘、柳梦梅和崔莺莺,而联想到崔涂、李煜,才会沉浸于诗、词、曲的艺术境界之中,才会进而联想到自己孤独艰难的处境,于是泪下沾臆,哀恸万分。

南山客 发表于 2014-12-31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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